雲深 ＊ 知處

親愛的浪：

沒想到，再這樣面對面坐，竟然是這麼久以後。
　　往事以一個褪了色的微皺脣形輕輕吻上額間，我感覺到了，記憶恰似窗外的柔暖陽光。因為曝曬，我的心開始閃閃發亮。
　　那個時候，我倆對坐，燈光昏黃而臉頰飛紅。你反覆轉動著玻璃杯裡的葡萄香檳，魔幻紫的汁液笑出一個又一個酒窩。我摩搓著餐巾紙直到邊緣冒出了潔白的毛絮。就像是天使抖落的羽翼，你眨眼。我匡噹一聲失手將叉子掉下。
　　真的是好久以前呢。
　　我以為不會再見。但此刻，原模原樣的整個班級和氛圍突然悄悄浮出腦海的深域，呼了好長好長的一口氣。而你，打記憶深處翩翩走來，若無其事地談笑。
　․　　
　　很抱歉。
　　這原是我，預計要在今天見面的時候，該親口說的三個字。
　　很抱歉，當初我的不懂事。
　　這些年，直到自己也經歷過苦痛、流過眼淚，才明白稚嫩的我原來是這樣殘忍而無情。假裝不知道那種酸楚。又其實我是知道的。
　　對不起。我在心裡幾度逼自己說。卻又怕你淡淡地笑說沒關係。都過了，沒關係的。
　　我會害怕這種若無其事。
　　這代表，是獨自經歷過了很多風雨和峽谷懸崖，才旅行到了如今的寬容。我是追也無法追上。
　　因為你從最初初的位置，佔有我的雙腳。
　　笑語呢喃綴成一條黃絲帶纏繞於我的足踝，從此我，只好跛行。
　　於焉明白，自己無法背完整的英文片語或古詩古詞，卻能清晰地回想起細細瑣瑣只要有你的痕跡。
　　或許因為，潮來潮往，我留有貝殼的耳朵。
　　掏洗出，星沙。
　․
　　親愛的浪。
　　赴約的我，緊張得像是要和情人約會，雖然那就只是一場闊別許久的同學會罷了。但我擔心自己舊了損了，破壞當初完美而天真的身影。見了我的你，是否會懷疑昔日的視力？和痴狂的誘因？如果還是回憶中的較好，那麻煩請錄用那個，最美好的時候。
　　朋友們群起鬨鬧。記得嗎？記得嗎？你們兩個。然後大夥兒笑得嘴角都要碰到後腦杓了。
　　你尷尬忙道：有嗎？我不記得了。又說，那是小時後的事。
　　我也尷尬。畢竟我是記得的。
　　就算那天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臉抹得像小花貓，視線所及之處都是霧濛濛、水漾漾的晶亮，我仍然還是記得你奪門而出的樣子。
　　莫名奇妙的我一直一直哭。你追上我後似乎被拔了插頭而當機，如果是柳永來寫，那正是執手相看淚眼，正無語凝噎。
　　終於你唰一聲撕下自己繡在制服上的名牌，送給了我。
　․　　
　　如果是密密織織地縫，到底需要多大力氣，才能乾淨俐落撕開？一如硬生生將心扯成兩半。
　　我才恍然那時候的你，多麼用力的悲傷。
　․
　　當時光像篩網一樣檢視著我漫步走過的那片柔軟沙灘。
　　我被允許留下了一句迢遞而來聖誕快樂。
　　一封親筆情書，一小瓶墾丁蔚藍的海，和一首情詩。
　　當然還有一句，Ｉ　Ｍｉｓｓ　Ｙｏｕ。　　
　　不過，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呀。
　　宴啟。看著你騎著發亮的新車瀟灑摘下安全帽。我才驚覺，你已是個大人。不再只是那個和我同組、共查英文字典的男孩子，少言卻溫柔。
　　幸好，我會記住你的模樣。
　　在從你高挺的身影中努力辨認中熟悉，猛一見，其實有些惆悵。覺得你面容俊了、變得成熟而穩重，卻使我記憶中的輪廓上了柔焦。感覺你不是你。
　　雖然，我也不是我了。
　　親愛的浪。我必須告訴你，名牌上繡的你的名字只微微脫線，瓶中的信紙依然在白沙和貝殼中安適地等待。
　　而，海水正藍。
　　由衷替你高興的是，當年你告訴我的小小的夢成真了！你嚮往的，墾丁的陽光、夏天和海濤，終於能朝朝夕夕相伴。真好。
　　我提醒你記得帶去你最愛的釣竿。
　․
　　宴散。
　　目送你騎車遠去，似乎是朝反方向一直走出我的生命。
　　我什麼也不敢做。沒有道再見是唯恐再也不見；沒有揮手是因為不捨離別。時光縱使不會待人，但緣分會，因為有情。
　　親愛的浪，或許下次再面對面，我是魚。
　　而你在蔚藍清澈的汪洋中，嘩地垂釣起，那尾有著天使微笑的，陽光般暖香的少時情韻。
　　最後，我要說，泡泡會消失但浪花會一直起舞。一直起舞。
　　且我則會微笑看著。
　　因為緣起，不滅。
　　
　　祝　好
　　　　　　　　　　　　　　　　　　　　　　　　　　‧眷戀著沙　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