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親愛的阿公。

  我來,跪在你的靈前。無聲喚你沉睡的名。

  生命之長河翻騰卻澄淨,我浸沐著,凝視你在時光流沙中永不抹滅的容顏。而死亡此刻溫馴如一隻巨蟒頹重地纏繞於我的頸肩瞌睡。

  列在子孫之隊伍中,我淚痕斑駁、襪履溽濕,趴俯膝行之際便被強行剝去語言能力,浪濤掩蓋哭聲。而你,在彼岸,輕盈地拋去拐杖和老邁病弱的皮囊,穩健轉身離去。

  我懷疑自己連你的背影都沒目送到。因為你走得太快、太急、太捨得。我想起往昔每一次家族出遊中,你總是遙遙領路並回頭催促的執拗脾氣。

  那時撲顛地踩著你的側影,小小的我心中滿是驕傲。因為走得和阿公一樣最快、最前面、最厲害。如今我才恍然,你厚實的大手牽著我,其實是一種庇護。

  這次,你鬆開手,我便無法跟上了。關於這條通向死亡之境的路,你曲折地前行,專注而寬容,不催誰,但也不再回頭。

  親愛的阿公。你走遠了是嗎?

  不能像之前去動物園去遊樂場去大廟拜拜,在人山人海中你走得太遠太急,就要被淹沒了。只有我才敢用稚嫩的童音絆住:「阿公!走太快了等一下啦──」從後追上,理所當然地就像扯住一只心愛的風箏或是你常買給我的米老鼠氣球。那特權是何時遺失?曾經小小柔軟的五指毫不遲疑便能輕易扯住你高大闊挺的腳步。

  而此刻,你的手,我握不住。

  

  阿公,親愛的阿公。

  自我以家中第一個孫子出生的那刻,我對你哭,你便明白從今而後,讓這張皺皺小臉綻放最爛爛的笑之花華是你一生最甜蜜最甘願的使命。

  縱使我是女身。你的寵溺並沒有猶豫。

  而我也從沒讓你失望過。短得太甚的黑髮、骨碌碌的眼眸轉著鬼靈精怪的亮光、磨破洞的牛仔褲、額頭的腫包、沾滿塵泥地掌心和從不妥協穿裙子打扮成小公主的倔強。「野得像男孩,跟你阿公一樣脾氣!」阿嬤常如是說,當我攀爬沙發上下蹦跳,當我活潑童語而逗得滿堂轟笑。我早就知道,這就是阿公最想要的模樣。不是個乖乖文靜少言的芭比娃娃孫女,我始終對於自己不是男孩有股無法言喻的惆悵,於是加倍頑皮與聰敏地補償。

  媽掛在嘴邊老愛說我含著金湯匙出生。我現在知道那並不完全是真的。

  真相是,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我很單薄很醜再平凡不過。阿公,是你,把那根名為寵愛之金湯匙噙入我口,以那雙大手從未有過的輕柔。

  我也善用了這隻金湯匙,奢侈且任性地。

  胖胖公。我緊抱你的肚子,尾隨你。黏著你。用裹滿糖霜的軟軟童音喊你。然後恣意地將我的笑聲銀鈴噹噹地灑了滿地。於是你甘心讓自己彷彿木偶,把密密的絲線交給你的天使你最柔情呵護的小玫瑰。

  哭,也牽動你;笑,也牽動你;痛,更牽動你。我的一舉一動,都操縱你的眉峰負雪,抑或朗晴無雲。

  或許我早以為,能在你的掌心永遠輕盈地舞著,踩踏幸福的音符。

  若我是石頭蹦出來的頑猴,那阿公的如來神掌就是我全部的天空。那兒無風無雨,絕對不允許誰給我委屈。只有,洶湧不竭的愛,和引以為傲。

  阿公,你現在還會看著嗎?

  還看著那個捱罵受罰後哭嚎就往阿公懷裡鑽的那個鬼靈精?看著記憶裡背書包穿制服拿獎狀和滿分考卷的女孩?「好好讀書!」你讚許且自豪。幼時你塞糖果糕餅,長大你塞零用錢,然後看著她露出羞赧乖巧卻掩不住歡喜的神情。看,你心中唯一的高音譜。看,你的孫女,她正無法遏止地掉著眼淚。是誰膽敢惹她哭泣?

  你的臉在淚霧朦朧中散發柔柔光暈。太想念,我嗚咽。

  

  接到手機的時候,我人還陷在一堆柔軟的坐墊裡捧讀一本史記。

  期中考將至,原本我打算徹底歸隱,不被任何人事打攪,只為成績單上批落的紅字搏命一擊。

  室友說,是急電。我還滿不在乎地笑了一下猜想是什麼天塌下來的大事。直到聽到爸的嗓音在電話那端顫抖如狂風捲起的枯葉,一字一字宛若雷劈。我瞬間凝塑成一座冰涼無息的雕像。血都冷了,直往下墜。莫名寒意從頭頂撲下,瘋狂舔噬每吋皮膚。我無法思考無法理解無法反應無法知覺。

  血都冷了,直往下墜。

  往下墜。

  墜。

  天。

  天真的塌下來了。

  我的天。

  

  妳趕快,來醫院一趟。爸的嗓音來自彼端,飄忽卻莫名銳利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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