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深 ＊ 知處

守了一夜的靈

也不累　也不想睡　甚至我忘了要眨眼

就只是　一直一直歪坐在臨時搭建的沙發上

蜷縮成球狀　最好呼吸能邊吐絲　密密綢綢

把自己裹成一個繭　在牆的最角落

阿嬤走進來　神色嚴肅地說　有沒有看見阿公回來？

咦　我說

阿嬤說　頭七　是一定會回來的　變成蛾或蜻蜓　回家來看一看

看到牌位　才會知道自己已經死去

於是一屋子的人開始左顧右盼找蟲的蹤跡

我一動也不動　悲傷卻清晰地心想著這只是為了安慰悲傷的生者所以傳下來的古老流言吧

畢竟頭七這天　燒了大量的衣服和紙錢　蟲向著火光來　這是理所當然的

眾人繪聲繪影訴說著在哪裡祭拜哪裡焚香時看到什麼什麼小蟲在飛旋

於那時我才看到人人眼中亮起一抹活著的生氣

尤其是阿嬤　聽了很是欣慰

我還是靜默　什麼都沒說

這則古老的傳說留下來　是真的有其意義吧我想

＊　　＊　　＊　　＊

眾人散去

只剩我　阿嬤　姨嬤　媽　和遠遠送客回來的爸

爸爸突然指著我所待的角落　要我看

我看了　

就從我的腳邊

一隻很大的不知名昆蟲一顛一顫地緩緩攀上牆壁

高而直的身軀

和細細好長好長的腳

一開始我只是驚嘆　咦好大的蟲

漸漸有股很奇異的感覺麻進心臟

牠在走路　是一步一步　很小心很試探地走　卻又是很熟悉篤定地朝牠的方向

牠朝我走過來

靠近我靠近我

也不害怕我的呼吸

在場的人都安靜了

沒看過這樣的蟲　跟剛剛在屋裡屋外飛來盪去的蟲都不一樣

牠的樣子讓我想起阿公的長相　高而挺拔　手腳細長　

而且牠前進的方式跟平常窸窸窣窣移動極迅速的蟲子都不同

牠一小步一小步地依次跨　似乎很不習慣那樣的走路方式　像小嬰孩初次學走

也像在怕

他回來了阿　這是他熟悉的家嗎　這是我愛的家人嗎　怎麼了　大家怎麼都盯著他看　都這麼憂傷　

蟲蟲還在向我貼過來　我凝成了塑像　別怕　再靠近一點　我說　

讓我看看你

阿嬤用台語對我肅穆說　你瞧　這就是你阿公一世這樣疼惜你　

回來只看你

是真的嗎　我凝視那隻蟲蟲　是你嗎　你是一隻蟲還是你是我阿公

一會兒蟲蟲撲跌地飛了起來　其他人又轉開注意力了　只有我　悄悄跟過去

牠最後停在阿公睡著的帳子外

剛好是我兩眼平行的地方

換我一步一步走近去看

牠一動不動　扶著牆

等到我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　心的堤岸瞬間崩塌

然後我無力地蹲蜷下來　眼淚直落

這次不是因為悲傷　不是因為必須要哭　不是因為被催化

是因為想念　好想念

那隻蟲　只有長長的四足　真的就是四支腳　像人一樣　四肢

瞬間想念就崩潰　

我發現自己早就開始跟那隻蟲講話　

謝謝你　我說

謝謝你回來　謝謝你願意特別來看我　謝謝你

一生一世惦記溺愛和疼我

謝謝你讓我見到了　讓我沒有遺憾

不管傳說是不是真的

此刻我篤信祂是

蟲蟲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我阿公或是只是蟲蟲　
我也不在乎如果你是蟲是哪種蟲
我就當作你是了　好嗎
請你現在當我的阿公　讓我把來不及說的話說完好嗎

然後我走過一群開始閒聊的大人　走出屋子　躲在馬路的陰影處開始哭泣　
如此乘載這樣悲戚的眼淚　立刻就讓我堵到腦袋發脹　兩眉之間緊到像快崩斷的弦
很痛很痛

哭昏了過去嗎　我相信

最後我守完靈　回去陪阿嬤睡

一進門　阿嬤仍然醒著

她抬起眼看我　悠悠長長的一聲

庭妮　

那隻蟲　最後　飛走了嗎

我說　

是的　

阿公他沒忘了我們

他真的回家了